1.拍賣與拍賣設計

 

“拍賣是指以公開競價的形式，將特定物品或者財產權利轉讓給最高應價這的買賣方式?！盵13]從經濟學的角度看，拍賣是集體決定資源價格和資源配置的市場組織方式，從法學角度看，拍賣是一種競爭性的締約方式。

 

拍賣既是一種市場機制，也是一種政策工具。對于政府而言，拍賣的額外吸引之處在于，作為一種分配公共資源的政策工具，在拍賣中，政府無須知道待分配資源的價值和成本，降低了政府的決策難度。拍賣中使用的標準更為客觀，過程更為透明，因此比其他公共資源的分配方法更具有合法性。通過拍賣規則的設計，將政府的政策目標體現在拍賣價格中，就可以使拍賣結果體現公共政策的要求。[14]

 

通常，對市場機制的分析著眼于供給和需求，以及由此所決定的均衡價格。在一般的買賣市場上，買賣雙方被視為是“價格的接受者”。但是在拍賣中，上述假設是不成立的。拍賣中的參與方往往是一小群買家和賣家，并且存在信息不完全的問題，由此產生博弈論意義上的“策略行為”，因為拍賣參與者的行為，會最終影響價格的形成。因此拍賣市場的運行不是基于“看不見的手”的概念，而是基于明確的市場規則設計。當拍賣中競爭達不到完全競爭的水平時，競爭機制的有效性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拍賣規則的審慎設計。特殊的市場條件和拍賣設計中存在的問題都可能影響拍賣機制的效能與效率。[15]

 

從拍賣設計的角度看，“拍賣就是通過特定的規則集，根據參與者對某特定資源的投標值，決定該資源的價格資源的分配方式。拍賣中最重要的就是拍賣規則，這些規則必須能夠清晰地回答下述問題：是不是投標最高的人就可以得到拍賣品？如果不一定，那么投標必須滿足什么樣的基本條件？各個投標者是否可以看到其他投標者的投標？獲勝者應該支付的價格如何確定？是不是每個參與拍賣的投標者都要支付一定的費用，等等?！盵16]拍賣規則的選擇或構造，就是拍賣設計的核心。

 

2.排放權配額拍賣設計的標準

 

根據對EU ETS的研究，好的排放權配額拍賣設計或規則選擇應滿足兩個一般標準：首先，這種機制設計必須能夠支持配額市場的運作效率；其次，它必須公平。如果不能滿足這兩個一般標準，則無法實現排放權交易的目標。

 

就效率標準而言，排放權配額拍賣應當體現以下特征，包括：

 

促進價格發現，即市場將出清價格定在邊際減排成本附近的能力；

 

改進配額市場的流動性，通過促進價格發現和減低市場參與者風險，提高市場流動性；

避免配額市場價格波動；

避免擾動其他市場，例如電力市場、資本市場和商品市場；

避免合謀和市場操縱；

減低參與拍賣的實際成本，以此增加參與拍賣的人數；

鼓勵投標者按其真實估價出價，使那些對配額估值最高的人勝出。

 

就公平標準而言，具體體現為：

 

拍賣向較大范圍內的參與者開放；

拍賣規則和勝出者的確定是透明的；

對大、中、小競價者公平對待。[17]

 

3.適用于排放權配額的拍賣方式選擇

 

拍賣可以用于買賣或交易獨特的單件物品（如藝術品）、不同的多件物品（如通信頻段使用權）和多件同質物品（如大宗花卉、電力等）。[18]排放權配額除了發放的年份以外，并無其他不同。配額發放后，可以在該年使用，或在允許儲存的情況下用于將來的年份。這些配額都可能在一次拍賣中售出。因此排放權配額拍賣屬于同質多物品拍賣。[19]

 

在單件物品的拍賣中，交易的邏輯是將物品賣給出價最高的唯一競價者。在多件物品的拍賣中，要將多件物品分配給出價較高的部分競價者。其交易邏輯是將不同競價者的需求曲線疊加，根據擬分配的公共物品的數量，按照一定的拍賣規則，最終形成市場出清價格。報價在出清價格以上的競價者，都會獲得相應數量的拍賣物品，即成為拍賣的勝出者。

 

在同質多物品拍賣中，常見的拍賣方式有四種。這些拍賣方式通常按照兩個方面的特征進行劃分：第一，拍賣是“動態的”還是“靜態的”或“封閉的”，即是否允許多輪出價。允許多輪出價為“動態”拍賣；不允許為“封閉”拍賣或“靜態”拍賣。動態拍賣的特點，在于允許競價者根據其他競價者的出價，調整自己的下一輪出價，直至最終完成市場出清。反之，靜態拍賣則只有一次出價。也因為這個原因，在靜態拍賣中，某一競標者的出價需須讓其他競標者知道，密封提交即可，所以稱為“封閉拍賣”。第二，拍賣成交價的確定。即競價的勝出者是按自己的報價結算還是按他們勝出時市場的出清價格結算。按自己報價結算，被稱為“歧視價格”。因為各個競價者的結算價格不同，所以稱為“歧視”。按出清價格結算，被稱為“統一價格”。出清價格一般是拍賣勝出者的最低報價或拍賣失敗者的最高報價。將上述2×2維度的劃分組合起來，得到四種拍賣方式。（需要指出的是，在多輪出價的拍賣中，由于出價的方式不同，又可以進一步區分向上喊價的英式拍賣和向下喊價的荷蘭式拍賣。）[20]

 

表1：多物品拍賣的拍賣方式 [21]

 

		競價方式
成交價格		動態	靜態
	按報價結算	荷蘭郁金香 悉尼魚市場	美國二氧化硫 美國政府債券（1992年前） 墨西哥財政部（1990年前）
	統一價格結算	弗吉尼亞氮氧化物	RGGI 碳配額 美國政府債券（1992年后） 墨西財政部（1990年后）

 

（1）關于排放方式選擇的理論分析

 

杜克大學的Giuseppe Lopomo等集中研究了實踐中經常使用的三種拍賣方式：即按報價結算的封閉拍賣、統一價格結算的封閉拍賣和統一價格結算的且向上喊價的動態拍賣。[22]在進行實證研究以后，Giuseppe Lopomo根據當時的文獻成果，回答了排放權配額拍賣模式的兩個基本問題：第一，是選擇按報價結算還是按統一價格結算？第二，是選擇動態拍賣還是靜態拍賣？

 

關于第一個問題，Giuseppe Lopomo等認為，在排放權配額拍賣中，按報價結算可能并非最好的結算方法。假定所有排放主體都知曉自己的減排成本，但由于各種干擾信息的存在，無法獲知其他排放主體的減排成本，故無法知道自己的減排成本在全社會處于何種水平。如果排放主體認為全社會總體減排成本較高，則會在拍賣中出高價，因為他們相信由于自己的減排成本較低，可以選擇自行減排，而將配額賣給減排成本更高的其他排放主體，從中獲得更大收益。因此，高估了其他人排放水平的排放主體會在拍賣中出價過高，由此導致支付過高的經濟成本，從全社會角度看是無效率的。與此相反，在統一價格拍賣中，每個人都知道最終的結算價格是市場出清價格，與自己報價無關，因此首選策略是按真實意愿報價。在按報價結算的拍賣中，競價者的最優策略是使自己的報價略高于最終的出清價格，所以按報價結算的拍賣最終會演變為一場猜測最終市場出清價格的競賽，使報價偏離自己的減排成本；而統一價格結算會鼓勵競價者按實際減排成本報價。由此自然可以推知，在價格發現方面，按報價結算的拍賣不及按統一價格結算。價格發現之所以是評判拍賣機制的一個重要標準，是因為排放權配額的價格對于政府制定長期氣候政策和企業的長期投資決策而言，是十分重要的信息。另外，按報價結算的拍賣涉及推測市場出清價格的信息成本問題，大企業支付能力更強，因此這種拍賣方式不利于小企業。綜合上述理由，應選擇統一價格結算的拍賣方式。

 

關于第二個問題，Giuseppe Lopomo等人認為，在這個問題上，經濟學家們缺少共識。封閉拍賣規則簡單，并且競價者易于做出報價決策，即按照真實意愿。從便于競價者理解和易于組織拍賣的角度來說，封閉拍賣具有優勢。因為較低的交易成本有助于吸引更多的參加者，保證拍賣的競爭性和公平性。而動態拍賣在規則上更為復雜，例如需要設計規則防止競價者的最后時刻突然出價行為。換言之，動態拍賣交易成本更高。無論對組織者還是參加者，均是如此。但是從價格發現的能力和為排放主體提供更多的靈活性方面，動態拍賣更勝一籌。[23]

 

歐盟為在EU ETS中擴大拍賣的適用范圍，就排放權配額拍賣問題于2009年發布了相關技術咨詢報告，也對上述兩個問題給出了答案。

 

就采用動態拍賣還是靜態拍賣，亦即一輪報價還是很多輪報價的問題，歐盟報告認為，動態拍賣在價格發現上成效更好。但是，如果二級市場運作良好的話，價格發現功能就不必成為排放權配額拍賣的首要考慮因素。因為價格發現的功能將主要由二級市場承擔。并且動態拍賣無論對拍賣者還是競價者而言，執行起來都更為復雜，管理成本更高。比起動態拍賣，靜態拍賣或封閉拍賣由于對于競價者而言沒有重復和價格和數量信號出現，因此可以起到約束合謀行為的作用，這一點在參加拍賣的競價者人數少或競爭性不足時尤為重要?；谶@些理由，應選擇只有一輪報價的封閉拍賣。

 

在解決了這個問題后，再考慮是按報價結算（歧視價格）還是按統一價格結算（即按照由被接受的最低出價確定的出清價格結算）。在這個問題上，拍賣理論并沒有給出明確的排序。按報價結算可能會產生更高的拍賣收入，但是按照報價結算的情況下，競價者擔心自己出價過高，因此有時會采取較為謹慎的出價策略，這會在一定程度上會將降低拍賣收入，減少由按報價結算帶來的好處。根據前面的理解，按照報價結算要求競價人了解市場價格及未來走向，避免報價過高。在二級市場比較發達的情況下，這個問題較為容易解決，特別是對信息搜集能力和支付能力更強的大企業而言。對于小企業而言，其參與二級市場的交易較少，因此對這種信息的掌握不足。故小企業對這樣的拍賣更多采取回避態度。此外，使用按報價結算的拍賣有利于限制囤積行為，因為要多中標，就要報高價，因此建倉成本高。與此相比，統一價格拍賣在可以報出高價而最終按出清價格結算，因此囤積的建倉成本低，需要制定規則限制最大購買量，由此事前和事后又需要付出更高的監督成本。[24]

 

（2）關于拍賣方式選擇的實驗驗證

 

美國芝加哥大學經濟系的Ali Horta?su指出，在威廉·維克里（William Vickrey）的重要研究之后，[25]我們使用模型把握真實世界的拍賣行為的能力在快速增長。但在多物品拍賣中，模型推演和實際結果之間有時仍然有較大差距。通過實驗進行經驗研究不失為一條可行的路徑。[26]

 

美國的區域溫室氣體倡議（RGGI）是美國亞國家級的排放權交易體系，由九個美國東北部和中大西洋區域的州聯合組成，集中于電力行業。在全球現有的各排放權交易體系中，RGGI以絕大多種配額均通過拍賣分配而著稱。

 

在啟動排放權配額拍賣前，RGGI對拍賣規則的設計進行了專門研究，并且采用了先實驗檢驗、再進行文獻綜述的兩階段研究法。在最終報告中，RGGI就排放權配額拍賣方式的選擇給出了如下推薦意見：

 

首先，RGGI推薦使用統一價格結算拍賣。RGGI認為統一價格拍賣有諸多優勢，值得推薦，包括簡易性，相對透明，以及確保競價者購買實際所需的配額。在RGGI進行的價格發現實驗中，這種拍賣設計表現也很好。

 

其次，RGGI推薦使用一輪報價的封閉拍賣。相關文獻表明，動態拍賣更容易導致合謀行為。盡管有文獻提倡使用連續多輪拍賣，但RGGI的實驗表明，動態拍賣在價格發現方面表現得并沒有那么好，并且容易導致合謀。[27]

 

南京財經大學研究生劉文杰在其導師指導下對火電廠排污權拍賣進行了實驗研究。由于火電廠的排污權與溫室氣體排放權在拍賣屬性上高度類似，因此其研究具有參考價值。該研究共有168名被試者參加，分為基準組、實驗組一和實驗組二。在實驗條件設置上，由被試者模擬火電廠商，并且根據燃料結構進一步分為對配額需求較高的用戶和對配額較低的用戶。在基準組和實驗組二當中，均為高用戶多，低用戶少；在實驗組一當中，高用戶數量等于低用戶數量；實驗組二另外引入了現貨市場。三個組分別對四種拍賣類型均進行了實驗。該實驗選取成交價格、拍賣效率、買方收益、賣方收益四個指標對拍賣類型進行評價。實驗結果顯示，在三個組中，統一價格的封閉拍賣均為最優的拍賣類型。[28]需要指出的是，上述實驗使用的是簡單的假設，如果引入更為復雜的假設，則研究結論會發生變化。[29]

 

綜合上述討論，可以認為，在多物品拍賣方式的選擇上，沒有哪一種拍賣方式是完美的。Giuseppe Lopomo等人在選擇結算價格上認為應按照統一價格拍賣，在是否允許多輪出價上則不確定。歐盟的咨詢報告認為應選擇靜態拍賣，在選擇結算價格方式上沒有確定結論。

 

RGGI和中國研究者但是在排放權配額拍賣的語境下，通過模式實驗傾向于選擇統一價格的封閉拍賣。由于筆者未能窮盡本領域相關文獻，因此對上述研究結論，應持謹慎的參考態度。

 

前已指出，評價排放權配額拍賣涉及政府收入、價格發現能力、交易成本、防范市場勢力、公平等因素。筆者認為，在RGGI的研究報告中，對于選擇統一價格的封閉拍賣給出了非常直接的理由，值得借鑒。特別是在中國排放權拍賣設計的起始階段，可以選擇這種拍賣方式，這種拍賣方式有利于鼓勵真誠出價、防止共謀行為和市場扭曲，同時具有簡約透明的有點，能夠更有利于市場公平特別促進中國小企業的參與。